中国情景喜剧30年②｜逗笑观众越来越难？

  据不完全统计，从1993年到1999年，在卫视上播出的情景喜剧平均每年有4-5部，大部分出自英达的英氏影视公司。自2000年开始，情景喜剧开始家喻户晓，2000年到2009年，平均每年播出的情景喜剧约为10部，除了英达之外，尚敬、英壮、吕小品、王勇、熊早等情景喜剧导演也渐入观众视野。其中，2002年到2004年间，每年更是有不少于15部情景喜剧播出。然而，到了2010年以后，情景喜剧遇到瓶颈，播出作品少，创作也停滞不前。

  最近这十年，大众的确没看到像样的情景喜剧了，00后也是抱着粗糙画质的《我爱我家》《武林外传》《家有儿女》“续命”。

  当年趁热打铁，英达成立了“英氏影视艺术公司”。此后十几年陆续出品了《闲人马大姐》等二十几部情景喜剧，大杀四方。其中，不乏《候车大厅》《中国餐馆》《售楼处的故事》《税务所的故事》《旅行社的故事》这类职场情景的作品。

  这里必须提一下主演杨青。她是天才型演员，英达找她时直言她形象丑看起来笨，她欣然接受。她在北京电影学院的同班同学是许晴和蒋雯丽，在美女如云的班级里，她照样能每学期成绩排名第一。杨青塑造人物亦悲亦喜，极具张力，她此前扮演《外来妹》里的靓妹，让人过目不忘，只可惜过早隐退江湖。

  职场情景喜剧，情景空间上的变化，职场关系带来更多社会议题，让熟悉的陌生人又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在行业剧的探索上，英达是急先锋，只是意识超前，没踩对时代商机，投入产出并不对等，若时空倒错，说不定是另外一番光景。

  拍《中国餐馆》烂尾，英达索性放开手，于是和林丛、娄乃鸣联手，拍了《闲人马大姐》（2000年）。长达267集的《闲人马大姐》创下北京地区非黄金时段超12%的收视率纪录。最火的时候收视率甚至超过《天气预报》，主演蔡明也因此获得《中国大众电视》老百姓最喜爱影视明星称号。

  有一集是社会当时流行模仿秀，马大姐参赛模仿蔡明，蔡明一人演俩，马大姐和评委蔡明，为了区分角色特点，蔡明把真蔡明演得做作高傲，把马大姐演得真实可爱。不惜毁了真我去成全人物，这样的人物能不接地气吗？！

  从此后，老百姓疯狂喜欢上蔡明扮演的“老阿姨”，再后来蔡明也从“爱管闲事的老阿姨”晋升为春晚上“毒舌老阿姨”，从此在老阿姨领域深耕多年，唯我独大。

  2001年，由英宁、白志龙等人编剧，英达导演的情景喜剧《东北一家人》开播，《东北一家人》以《我爱我家》为模板，聚焦于东北普通工人家庭，还采取了“边写边拍边播”的方式。

  “翠花，上酸菜”“男人学坏，四十开外”，东北话本自带幽默基因，加之剧中涉及教育、催婚、再就业等迎合时代热点的话题，几集试水成功便一下子拍了120集。

  冯小刚“偷起了马葫芦盖”，傅彪演警察，王刚是“算命半仙”，邓超演“低俗大款”……剧中客串大腕云集，当年，沈腾穿着军大衣还是有棱有角帅小伙，客串一回领了500块劳务费。也让人感叹，那时候小鲜肉不太会考虑角色美不美，开不开滤镜，是不是一番，一切都从角色出发。

  对于年纪更小的人来说，或许至今都没看过《东北一家人》，但至少听过雪村演唱的主题歌《东北人都是活雷锋》。“活雷锋”三个字也一下子把东北人胆大、热情的性格展现无余。

  《炊事班的故事》在CCTV-8黄金时段亮相，开创了情景喜剧在中央电视台黄金时段播出的先例；2005年开播的《家有儿女》版权卖到美国和日本，完成了“反向输出”；2006年播出的《武林外传》更是疯狂吸引年轻观众，那一年，谁都会来上一句“葵花点穴手”。

  尚敬是来自空军政治部话剧团的导演，综合能力强。更多人不知，1992年他和两个朋友一起搞了一个活动“20世纪华人音乐经典”，连开十多场音乐会，轰动了当年中国音乐界。不过看过《武林外传》的人都心领神会，剧里随处可见“摇滚梗”，尚导爱音乐也懂音乐。

  尚敬的敢突破之风，从他拍《炊事班的故事》就可见其魄力。从2002年到2007年共拍摄了三部。胖洪、大周、帅胡、老高、小毛、小姜6个炊事员性格鲜明，打破了观众对军人的传统印象，让观众又哭又笑，吃饭睡觉都忘不掉。军人保家卫国可以铁血铮铮，同样也可以有血有肉，嬉笑怒骂。

  这部尚敬的代表作也为“炊迷”们留下了洪氏激将法、高氏阴谋论、周氏歇后语、胡氏朦胧诗、姜氏铁憨憨、毛氏我谢你……

  记得当时送老高调离的戏，也是范明杀青的最后一段戏，同样是第三部接近尾声的戏，台前幕后都哭得稀里哗啦……很多年轻粉丝留言，是这部戏让我有了参军的梦想，因为那份战友情真的太珍贵了！

  方言在这部戏里优势凸显，前有《东北一家人》后有《炊事班的故事》，这也为后来大规模的方言情景喜剧进入市场埋下了伏笔。

  在情景喜剧的黄金时代，如果说导演英达、尚敬是主心骨，演员宋丹丹就是挑大梁的存在。

  2004年，当导演找到宋丹丹出演《家有儿女》时，宋丹丹是拒绝的，想必是儿童戏并不能入丹丹姐的法眼，后来因为有老朋友林丛在，她才点头同意。但老实讲，这部戏着实让宋丹丹又火了一把，也让她累到半条命快没了。

  对标美国情景喜剧《成长的烦恼》，《家有儿女》在2005年终于和观众见面了。“重组家庭”“亲子教育”“儿童心理”，搁现在，也是以家庭为单位的热门议题。

  2005年到2006年，《家有儿女》一、二部在中央电视台和全国近30个省市电视台反复播放，收视率一路高升。在北京电视台非黄金时段播出，最高收视率接近5%，广西电视台最高收视更是达到了15%。

  2004年，《家有儿女》剧组通过央视屏幕下方滚动条招募小演员，对全国选拔。第一个确定的是12岁的张一山，他扮演捣蛋鬼刘星。12岁的杨紫因为身高从刘星的同学变成了刘星的姐姐——17岁的夏雪。夏雨由1996年出生的尤浩然扮演。一句奶声奶气的“妈妈洗脚”让观众都记住了他，演这一个角色时，他只有不到八岁，可爱得犯规。目前跻身一线小花的杨紫在后来的采访称《家有儿女》依旧是她演艺生涯的里程碑，假如没有这部戏，她到不了今天。

  说到这部剧的搞笑担当，网友依旧是觉得非张一山莫属，也把张一山塑造人物的能力归结为一句“有一种演技叫张一山”。

  孩子们应该感到庆幸，他们在最初接到重要角色，就碰见了教科书级别的演员宋丹丹。几个孩子都没有情景剧表演经验，有哭着背不下词的，有五分钟不到就开始到处毁坏道具的，宋丹丹不仅在片场当表演老师做示范，还要管理现场秩序，孩子们太闹腾，一个没看到，高亚麟的沙发就被掏了一个大洞，宋丹丹只能整天扯着嗓子喊，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嗓子都快喊哑了。

  “后来我说永远不再跟小孩共同合作，因为等于我一个人演好几个角色，太辛苦了。”宋丹丹说。

  可惜的是，前两部的热度并没能延续，后来因为换角、主创团队更迭等原因，三四部的收视率和口碑都逐渐下滑。对该剧的评价也有觉得太过于架空真实生活，过于理想状态，过于模仿《成长的烦恼》，有网友评论：“过了十几年了，《家有儿女》里所体现出来的豪华生活我还是没能过上！”但《家有儿女》国民追剧的地位仍旧不可撼动。

  故事围绕着同福客栈的女掌柜佟湘玉和她的几个伙计展开。《武林外传》在央视八套播出。央视索福瑞收视报告称，《武林外传》平均收视率过5%，首日收视率为1.95%，次日升至4.26%，10日收视率达到9.49%。该剧的豆瓣评分从2016年开始逐年上涨，从9.1一路涨到9.6，打分人数逼近50万。

  “武林”粉强到什么程度？山东青岛一位95后女孩，就花了一整月时间，用10斤巧克力复刻了一版“能吃的同福客栈后院”。

  据说2005年筹拍，本想让英达执导，结果英达连剧本都没看完，直接拒绝了：“这根本就不是情景剧，拿经典的事开玩笑，连逻辑都搞不清，瞎胡闹。”没想到，该剧播出后，大火，英达悔得肠子都青了，但他也承认，换成他，拍不出这个效果。

  开拍之前也是下足了功夫，尚敬花了很多时间研究《老友记》里头的创作技巧。细心观众会发现，在吕秀才的床边贴着一幅字：“六人行必有我师”。

  《武林外传》用中国独有的武侠内核，江湖儿女，快意恩仇，但尚敬也大胆突破，尝试了几个颠覆。其一，将各种文化杂糅。其二，不拘泥于形式，甚至有些“无厘头”。其三，人物设置反传统，以古讽今，大笑之余，看似玩笑，看的人都懂在说什么，比如那句经典的“我上面有人”。

  尚敬讨厌武侠片当中假模假式的形象，讲话方式和动不动就开打的做派。突破归突破，《武林外传》的精神内核却从未改变，那就是路见不平，侠肝义胆。

  而故事中的命题也颇耐人寻味，比如吕秀才和姬无命的终极对决，关于“你是谁，我是谁”的对话。

  “人活着，就图个念想。没钱的时候，希望有钱；生病的时候，希望健康；孤独的时候，希望幸福；人正是因为有了念想，才有了生活的勇气。”

  在表演方式上，尚敬特别爱“折磨演员”，演员之间对戏，要先有反应再说台词，但尚敬要求演员节奏加快，甚至不需要反应，直接念词，他在现场一遍遍地叮嘱：“接得再快点！”这些反常态的表演方式，配上《武林外传》的锣鼓点BGM，形成了《武林外传》独有的表演节奏，等几十集播过去，这些人物在你心里种了草，怎么癫狂也不觉得怪了。

  《武林外传》捧红了剧中的一众演员，范明至今感慨，“那个剧每个人的创作状态都特别好。”

  杨迪还感叹过，说《武林外传》是一个非常寒酸的剧组，八个月的平谷生活，现在很少有这样的创作精神了！

  2009年，韦正执导、汪远编剧的《爱情公寓》播出。这部剧缘起于台湾一家社交网站“爱情公寓”（i-Part）。作为品牌推广方式，社交网站“爱情公寓”与上影合作，将站内多年累积的网络故事改编成剧本，共同制作成为电视剧。《爱情公寓》的播出选择了先网后台的方式，这在当时非常少见。这部剧在网络站点平台播出后迅速引爆网络，随后定档江西卫视黄金时段播出。

  可惜红了之后转变成黑红，抄袭之说传遍网络。有网友发出截图，以证明《爱情公寓》抄袭《六人行》《老爸老妈的罗曼史》《生活大爆炸》等。风波平息，该剧仍有死忠粉，直到2018年上映的《爱情公寓》大电影，差评不断，在完成一轮韭菜收割之后，《爱情公寓》也算正式沉沦。

  此后网络站点平台也有网络情景喜剧，如《丝男士》《极品女士》《万万没想到》《废柴兄弟》等短时长情景喜剧。但论及影响力，都远不如以往的国产情景喜剧，也未产出过任何爆款，没能扛起网生时代情景喜剧的大旗。

  1997年，京派导演英达挂帅，创作了一部海派情景喜剧片《新72家房客》，编剧是梁左，剧中主要演员大部分是上海本土演员。代表演员有上海著名的滑稽“双字辈”演员吴双艺、王双庆，《新72家房客》海派文化浓重，有独特上海平民烟火气。

  海派、川派和粤派等脱胎于南方地域场景和语系的情景喜剧也开始“自成格局”，在地域范围内引发收视热潮。《老娘舅》《雾都夜话》《外来媳妇本地郎》等作品都出自这一时期。

  2023年7月，电视剧《外来媳妇本地郎》获吉尼斯官方认证，以4330集的新纪录变成全球上播出最长、集数最多的情景喜剧。

  《外来媳妇本地郎》的故事核心，就是“家”，是以康伯夫妻为核心，以他的四个成年儿子娶了外地媳妇为辅助的家庭小故事。

  同广东差不多，湖南本地也甚爱方言情景喜剧。由杨志淳创作并主演的方言电视喜剧系列《杨五六笑传》深受广大电视观众喜爱，并创下全国电视综艺栏目白天档收视率之最。如今，杨志淳的弟子黄荣（艺名：蠢得死）、熊壮等新生代笑星仍然活跃于湖南曲艺界。他的儿子杨晓春就是湖南本土热门方言情景喜剧《逗吧逗把街》的导演之一。

  情景喜剧里依仗“文本”的客观要求让各地方言有了得天独厚的语言优势。然而地域特色也是有地域限制，像《外来媳妇本地郎》《西安虎家》《红茶坊》等情景喜剧外省人看得就相对少。但毋庸置疑的是，方言在情景喜剧高光时刻起了超级滤镜的作用，若去掉方言，你看佟掌柜还浪不浪得起来。

  今天的市场多元化，除了随处可见的短视频段子之外，诸如脱口秀、Sketch等新兴喜剧类型的发展，同样能满足大众对于喜剧的需求，而这些形式被放置在更轻量级的综艺场域，不仅降低了创作难度，也更适合当下环境的碎片化传播。

  澎湃新闻在此前采访喜剧人杨树林时，他谈到了喜剧创作的现状，他觉得从创作的角度上，过去和现在就存在一个巨大的不同，就是创作时间。

  “现在是每周做一个小品，一周就出来一个让全国人民都记住不忘的作品，有这种可能吗？”杨树林谈到师父赵本山上春晚，一个剧本从开始甚至用了半年的时间，去推敲每一句话每一个包袱，有时候甚至细微到每一个字，包括小品的完整性，都要去迎合观众。

  杨树林认为，“高强度的创作确实是对喜剧创作的一种伤害，说白了就是过度消费。15分钟要求多少个包袱，一个完整故事，要体现一个什么样的情怀，还要保证所有的演员能够让观众记住。唉，比登天难，几乎是榨油式的创作，我师父演了二十几年才演了二十几部作品，我们两年就演了六十多部作品，哎呀，这怎么能让观众有深刻的印象呢？”

  但赵本山也曾安慰杨树林，现在是网络时代，百家争鸣，一年出一部作品，一年后观众可能就把你忘了。喜剧人要面对现实，坚定信念喜剧资源还是能不断地开发。

  作为中国情景喜剧第一人，英达也曾解释过情景剧为什么逐渐凋零，因为情景喜剧性价比不高，投资周期长，剧本要求高，拍摄时需要影视化镜头，一气呵成，是特别难拍的。他还曾提到，喜剧的创作有门槛，面临每个方面的限制，“喜剧说白了，讽刺和幽默分不开，但咱们不能讽刺的东西太多了。”

  情景喜剧剧本非常看重人物定位、包袱的密度和质量。因为创作周期，这对编剧来说是不小的考验，新手写不来，老手不想写，无包袱下锅，生米怎能煮成熟饭。

  澎湃新闻此前采访范明时，他曾感叹：“没有人物的基础下，光靠出乎意料，光顾着笑了，可信度呢？没有可信度，也就没有记忆，梗慢慢都会淘汰的，老是追求笑，最后有一定的概率会夸张变滑稽了，所以编剧的力量太重要了。”

  从创作的角度看会发现，“家长里短”“人际关系”仍然是最核心的情感写作基础。比真实的生活中还糟心的不如意+理想状态的惊人处理=观众内心共振，进而达到人物在观众心里扎根的目的，情景剧陪伴人物成长的特权，终究是要还给观众。

  跌入谷底没有反弹，就说明还没到谷底。假以时日，当大众从信息茧房走出，对碎片化作品呈现疲态时，或许也会静下心期待一部“漫长的季节”。

  资本钓鱼不爱放长线，编剧被多元化市场冲击、被裹挟，演员被歧视或害怕表演喜剧，情景喜剧难免走入边缘化。单纯说情景喜剧真的没受众了，也是胡说八道。

  2022年3月，《我爱我家》推出了官方剧本集，并在摩点网开启众筹，目标金额为10万元。原本设定的众筹时间是45天，但该消息一经发布后，达成10万元的目标，只花了1分钟时间。

  你可以在知乎上任何一篇关于情景喜剧科普的文章评论下面找到受众的样态标本：

  我一直反复看的是《武林外传》《爱情公寓1-4》《搞笑一家人》（167集的韩国神作）

  最近网络上对比80、90、00后流行服饰，都夸还是80年代赢了，潮流折腾半天又回到80年代，情景喜剧已经蛰伏数年，我们更期待有一天它能重新归来。

  2022年5月，东方卫视喜剧综艺《开播！情景喜剧》开播，节目组的排兵布阵也深有其意，英达、李诚儒、高亚麟、沙溢坐镇首席顾问席，六位发起人尚敬、杨超越、王祖蓝、小沈阳、李雪琴、王秋雨带领30+位喜剧人组成六个剧组，在节目中轮番登场。此后，杨超越、柳岩、范明主演的24集情景喜剧《家有姐妹》也孵化成功。《开播！情景喜剧》第二季也已经在路上。

  在今年上海电视节期间举办的2023腾讯视频影视年度发布会上，又见情景喜剧身影。

  导演英达联手开心麻花，叫上了蔡明、李诚儒、杨立新、艾伦等老朋友，推出60集情景喜剧《重返青春》；由赵本山担任总监制，赵本山、宋小宝、宋晓峰、文松、程野、杨树林等人主演的武侠情景喜剧《鹊刀门传奇》，据透露本山大叔将一人分饰两角，令人期待。

  另，情景喜剧有个正剧没有的好处，不会被道德绑架，允许人物有缺点，甚至粗糙不堪的小癖好，人物可以做错事，敢于调侃所有不公，撕破一切伪装，在生活中做起来很丢脸的事情，在情景喜剧中变成很勇敢的事情，开机时观众就俯视着别人的不如意，笑话别人的同时，为自己增添了勇气。

  相比制造幻想和美梦的偶像剧，情景喜剧中的人物更像屏幕旁的普通人，却活出了普通人不敢活出的样子。